醫字的构成是这样的:从医表音,医本是装武器的袋子,据《说文解字》,“医,藏弓驽矢器也”;“殳”是手持工具之形,表示做针灸、手术等;酉,是坛子之形,用来酿造酒、醋、酱等,在这里表示治病的原料,体现了古代药食同源的理念。
醫的另一种写法为毉,下部从巫。
如果有人据此认为,中国古代的毉学是玄学、是迷信,就错了。
巫怎么解释呢?从巫的早期字形来看,像贯通上下左右之形。上下左右无非代表天地人事。
两图分别为大篆、小篆的巫。小篆已篡改。
巫与毉不能画等号,但确有相通的地方。《山海经·海内西经》《山海经·大荒西经》:“开明东有巫彭、巫抵、巫阳、巫履、巫凡、巫相,夹窫窳之尸,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。”“有灵山,巫咸、巫即、巫盼、巫彭、巫姑、巫真、巫礼、巫抵、巫谢、巫罗十巫,从此升降,百药爰在。” 《说文·酉部》又说:“毉,治病工也……古者巫彭初作毉。” 《山海经》列出了一串以巫为职业的人,其中,巫彭就是行医的。
《左传》记录了晋国的两个巫,他俩都能看病、预测病情发展。
《左传·襄公十八年》载:晋国的荀偃帅师伐齐时,梦见自己与晋厉公争斗,被晋厉公用戈斫下脑袋,于是跪下来把脑袋捡起来安上,双手捂着就跑,看到了梗阳(在今山西清徐县)的巫皋。过了些日子,荀偃竟然与巫皋在路上相遇,跟他讲了这个梦。巫皋说:“此梦主你必死。不过你去东方办的事可以成功。”
所谓去东方办事,就是指伐齐。此战晋军果然得胜。在回国途中,荀偃头上长疮,眼珠外凸,死后一时不能瞑目,嘴巴也张不开(要向死者嘴里放置琀,一时塞不进去)。此事见《左传·襄公十九年》。
荀偃为什么做了这么个怪梦呢?原来,他杀了晋厉公,弑君也无疑给他留下巨大的心理负担。
巫皋准确地预测了荀偃之死和晋军之胜,并不神秘。齐晋两国交战,始于齐君亲自率军入侵晋国。齐君性格懦弱而又好大喜功,出兵的正义性不足,必败。晋军必胜。荀偃梦见脑袋掉下来了,是患头疾的前兆。巫皋看到他的气色,再考虑他远征齐国,劳心劳力,必定加剧病情,可以断定他活不久了。
《左传·成公十年》讲了晋景公之死:五月,晋景公病重,让太子州蒲上位。他做了一个噩梦,梦见一个厉鬼,头发拖地,捶胸顿足,说:你杀了我的孙子,不义!我告到天帝那儿了。厉鬼毁了大门、寝宫之门,直追到卧室内。他吓醒之后,召见了来自桑田的巫者。桑田巫居然已经知道他的梦境。他问:怎么样?桑田巫说:“不食新矣!”联系后文,这句话应该指:您吃不上新麦了。
晋景公病情加剧,派人到秦国请名医。秦国派了个名毉,叫缓。毉缓还未到,晋景公又做了一个梦,梦见两个小孩在议论。一个说:“那可是个名毉,肯定会收拾咱俩的,咱俩往哪里逃?”另一个说:“咱俩居肓之上,膏之下,他拿咱俩有什么办法?”毉缓来了一看,说:“这病已经没法治了,在肓之上,膏之下,药石之力已然达不到。”晋景公夸他是良毉,送他厚礼。
到了六月丙午这一天,后厨端上新麦饭。晋景公把桑田巫喊来:“你看看这是什么?”让人把桑田巫拉下去杀了。他正要吃饭,肚子发胀,急忙上厕所,掉到茅坑里死了。
一毉一巫,对晋景公健康状况的预测是一致的——活不久了。
桑田巫对晋景宫吃不上新麦的预测,看似很神,其实不然。否则他就应该避免因为一句话而被杀头。
此前,景公听信谗言,错杀了晋国功臣之后赵同、赵括这两兄弟,有愧于其祖先,因此受噩梦折磨。赵氏兄弟冤死,天下皆知。《赵氏孤儿》即源于此。桑田巫可以推测,景公的噩梦与此有关。此时景公病情很重,自不必说,否则也不会让位给太子。再加上望闻问切的望,桑田巫看他的气色,断定其不久于人世。说景公吃不上新麦,这也好理解。景公除了精神上的压力之外,还有消化系统的疾病——腹胀就是证据,吃上新麦也消化不了,因此说“不食新矣!”——俗语说:麦吃陈,米吃新。
巫、毉的职责当然是有分别的。用针灸药石为患者治疗,这是毉的职责;巫,又叫巫祝,祝就是为人祈祷,这是巫的职责。
祈祷,这也正是巫的神秘之处,在旁人看来,能够请求神灵来帮助的人,太了不起了。祈祷这种仪式也许就是做给别人看的,以适当的神秘感来提升巫的地位,为生计打算。诸葛亮明知某一天西风会变成东风,为什么还要让人搭高台,自己在上面装神弄鬼地祈天?这是同样的道理。
诸葛亮装神弄鬼借东风。
在现实中,人们可能会碰到没有真才实学、混吃混喝的巫、毉。那就另当别论了。
真正的巫、毉,大概要具备这几样功夫:
一、不论看病,还是为人预测,必须充分考虑环境、历史等因素,甚至要考虑病人的心理因素——晋景公、荀偃做噩梦,就是因为做了亏心事。
二、要培养非凡的洞见能力。巫有个同义词,叫覡(xí)。有的书上说,男的叫覡,女的叫巫。我看不必这么分。所谓覡,比巫多个见字,就是要见常人所不能见。据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,战国时期的名医扁鹊在一位异人的传授之下,能看到隔壁的东西,用这种眼光来看五脏症结,就一清二楚了。毉缓能看到晋景公的病在膏肓之间。在这一点上,现代的医生主要是靠光电仪器。
三、要说实话,不能为了趋利避害而说假话,这是一种职业精神。扁鹊到齐国,第一次看到齐桓侯说:君之疾在腠理。齐桓侯不爱听,说自己没病。五天后,扁鹊说:君之疾在血脉。齐桓侯还是不爱听。再过五天,扁鹊说:君之疾在肠胃间。齐桓侯更是不高兴。再过五天,扁鹊发现齐桓侯的疾病已经深入骨髓,彻底无药可救了。知道再说也没用了,才跑了。桑田巫则是以掉脑袋的代价说出自己的预测。
四、要掌握阴阳、五行、易理等哲学理论,而不仅仅是靠大量病例的积累。扁鹊路过虢国,正碰上虢国太子“尸厥”——假死。已经半天了,家人都以为死透了。扁鹊认为病因无非是阴阳失调、阳气陷入阴脉,通过扎针、熨敷、服汤药,把病人救回来了。
五、毉必是全科医生。《史记》载:“扁鹊名闻天下,过邯郸,闻贵妇人,即为带下医;过洛阳,闻周人爱老人,即为耳目痹医;来入咸阳,闻秦人爱小儿,为小儿医。随俗为变。”就是说,扁鹊既看妇科,也看五官科、儿科。不像现在的医院,分科很细,易犯头痛医头、脚痛医脚的错误。